人死了,可以留下來的會是什麼?也許是錢,也許是名聲,但這些就像過眼雲煙般容易教人淡忘,只有記憶日久彌新。二十幾個年頭,生命中來來去去的那些人,不論是深交或點頭之交,甚至只有一面之緣的指不勝屈,能刻畫在心底、永難忘懷的仍是存留在記憶中的至親,是因為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人性嗎?

雛鳥睜眼睛,第一眼看見的便會視作自己的母親,這是生物成長中的銘印現象。記憶中,爸爸和媽媽對我而言只是個名詞,我所知道的親人只有奶奶,一個比母親更像母親的老婦人。也許是銘印現象,也許是奶奶給了我太多的愛,我從小就沒問過父母的事,全心全意依賴著奶奶的照顧。她是我的祖母,也是我第一眼看見的媽媽。

我的家是一棟舊式公寓,只有三層樓高,我和奶奶就住在二樓。除了一樓是理髮店之外,每個樓面各有一個長長的陽台,那裏曾經養過我最喜歡的小動物,還有奶奶常揹著我和樓下鄰居隔空閒聊的回憶。記得有一回窩在奶奶背上打盹的我,突然被天空打下的雷聲給驚醒,只是一個顫抖,奶奶立刻查覺出我的害怕,揹著我的雙手賣力地搖著晃著,說著雷公電母的故事來哄我。在雷聲隆隆的當下,我只記得奶奶慈祥的聲音,和那副削薄且傴僂的後背,那是我最安心的搖床和堅不可摧的後盾。

獨力撫養我的奶奶為了工作無暇看顧我,因此我很早就入學開始人群生活,漸漸長大的我發覺自己和其它小朋友不同的地方,例如自己一個人上學、自己帶便當、自己檢查功課然後在家庭聯絡簿上蓋章。許多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親子互動,我只能用眼睛看卻無法體會。年紀還小的我,不懂什麼叫作落寞和體諒,只是一個勁地生氣,討厭一千零一雙的布鞋,討厭便當裏蒸得黃黃的青菜,討厭穿舊舊的二手衣,許多的討厭變成不可理喻的憤怒,而奶奶卻總是慈愛地包容這一切。

直到那一天,附近的小孩說我是沒有爸媽管教的野孩子,氣得我和他們扭打在一塊。事後我怕到縮著脖子簌簌發抖,以為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挨巴掌,卻沒料到會聽見奶奶大聲罵人,就像母雞護著小雞那樣挺身而出。當時的我哭得淅瀝嘩啦,不是因為被其它小朋友罵或傷口很痛,而是第一次體會到被保護的感動。奶奶給我的愛絕不亞於全天下的父母,她就是我生命最初的母親,因為有她,才有現在長大成人的我。

只有三層樓的舊家裏,每個角落都看得見我成長的影子,第一次學會走路,第一次開口說話,第一次感受何謂溫暖的懷抱,是奶奶握住我那小小的手,牽著我走過雛鳥般孤苦無依的童年。事過境遷的今日,那棟舊式公寓已經被房東拆建成新大樓,奶奶也過世六年多了,我仍是常常想起我坐在陽台上,幫奶奶穿針線的那一幕。她總是欣慰地笑著說:「阿嬤老啊,都看嘸到針,妳大漢啊,ㄟ會幫阿嬤穿針啊……」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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